（一）

湘城之春清澈得动人。

二三月间，北风收敛了料峭，新绿张扬起鲜颜。

(资料图片)

复苏的新式和弦在城外清璟河畔首次奏响。随着初生幼雀在澄澈中潜游，新发鱼苗翱翔于湛蓝。城内，老街也迎来新春。道路两旁，商铺盛况空前、行人往来不绝，绘出一派车水马龙样的油墨长卷——喧嚣中充斥着现代式烟火气。

川流不息的洪涌中，繁忙疾驰，使行人忽视大杨树播撒的片片娇雪。

朔风，野性尚未褪尽。它打乱飞雪翩然舞姿，雪就这样被成群赶落，羞怯地隐匿在匆匆步履间。

孩童吟诵着春歌，乘风揽景。一湾暖泉倾下，正吐芽的老枝还是让光钻了空，成就一地斑驳姿影。孩童就在这光影下踱步，步伐懵懂得招引了行人，亦感动了春。觅食的早莺，在举首可见处——那片蔚蓝上回环着，或是春之赠礼。

男学生在车站驻足观望着孩童的真挚和生气。雪，不经意间飞入他蓬乱的发。

公共汽车入站，带起一阵尘埃。男学生扶起厚重的镜框，从稚嫩得感人般曲调中回过神来，赶忙上车。

暖阳悠然翻身，流转整个车厢。

发动机呜咽作响，几口墨霾顺势而出。它们要飘向天边那抹湛蓝，追逐高洁的浮云。可才到半空，就让光束打乱阵脚，神形皆散。

娇阳好像发起脾气，在车厢中的步调任性起来。最后，索性在这方狭小天地跃动。它跳到司机的胡茬上，司机皱眉，眯起眼，不以待见。阳光扫兴离开，落到翠衫老妇的眉宇间，动作再次轻柔下来，缓缓抚摸妇人枯槁的灰发。可无论如何细腻，唤醒万物的它却无法叫醒眼前沉睡的人。阳光只得失落跑开，钻进那学生的课本，听他背书时轻语呢喃，望他清俊却颦蹙的面，它觉得他似曾相识。

发动机的聒噪声戛然而止，学生合上书本，匆匆下车。就在恍惚间，他带走了那束阳光。

浮云失去阳光照看。倏忽地，凝聚成群，一改惬意颜色，转而郁郁寡欢。

云们潸然，花们欣然，人们躁然。

泪水化作雨滴，正向比肩接踵的行人倾诉。就从那深空下坠，拍打人群的肩。人们不安地躁动起来，将多少颗真挚的情，洒在路旁丛中。点点红昂起头，饥渴似地品味着甘霖。

穿行人海，展开雨帘。

学生看见一翼木亭，伫立于烟雨。

亭下休憩的老人拉着孩子，仰望这忽来的细雨，道：

“春雨贵如油，而湘城的春，连雨都是如此清澈。”

孩子睁大动人的双眸，伸出双手接着洋洒而下的雨滴。春雨没有凛冬的悲烈，也缺少炎夏的酣畅。但到了手心，确是独属于春的沁凉。

是湘城之春，让伤心的泪水变成润物无声的油。

雨水渐渐积聚孩子掌心，水是那般清澈，映出孩子纯真的眸，两股清泉就这样交织成溪。

孩子骄傲地笑了，似乎有了这捧雨，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。

老人将视线移向孩子。

刹那，水珠静在空中，亭下青涩的野花亦增添几分空灵。

老人扶着孩子的肩，又和蔼了许多。那浑浊的目，被孩子点化。他将暮老时分最澄澈的目光毫不吝啬地给了孩子。

孩子有一片天，老人注视着孩子，也找回独属自己的天地。

茫茫中，一个随波逐流的学生，因此而停歇。一束阳光在学生的臂膀里，因他而驻留。

雨水浸湿了他的裳，在面颊上久久不肯离开。

思绪飞向故土。

初春月时，曾有这样一般幸福的景色。在祖父拉扯下，走路还有些蹒跚的他，在乡间的小道上前行。

若是来了一场骤雨，祖孙两人便从容地躲在屋檐下侯雨停。家乡的雨过分和美，可频繁地来访仍会带来倦意，他更希望雨停。雨自然是顺从的，昙花一现后，独留下青色的空……

在他愣神时分，阳光读完课本中一首诗。它十分触动，课本中闪过一丝光亮，拉回了痴然的他。

他翻书，阳光躲进扉页。

他顿首，步伐再次匆忙起来。

阳光在扉页看到了他的名字，同时好似置身一片浩大池塘，用光辉照耀着一方。塘面波光粼粼，叩开他的眼，映入他的心。

偌池同斜阳一色——瀚汵。

巷回路转，绕过错综复杂的小道，步入一座小院。

天空更加阴郁，云还在止不住地落泪，宣泄着内心的不满。

平日不修边幅的过道早已被雨水冲刷的干净。而楼旁的小花坛却愈显狼狈。高处的花苞在雨中摇曳，随风的爵士摆弄着姿体；低处盛开的花骨朵歪倒在泥泞中，鲜美的容颜还未经光阴地折磨，已被孕育它们的泥土所浸染。

本就无光的楼道被夜暮吞噬，阳光收紧光芒，向课本深处钻去。

他摸索着，勉强打开锈迹斑斑的门。尽管瀚汵的动作加以柔和，却还是让铁门呻吟声回荡。

放下课本，他赶忙更衣。

阳光溜出，它望着昏暗的照明灯，一跃，便进了灯去。狭小的屋舍恍然亮堂起来。瀚汵望着突然明亮的卧室，嘀咕了几句。

阳光又开始在屋内兜转。它拂去书架上的尘土，整理床单上的褶皱，再掠过鱼缸平静的水面，泛起阵阵涟漪，沉睡的金鱼惊醒，在水中慌忙打旋。

脚步响起，阳光褪去几分。瀚汵走进卧室，打开紧闭的窗。极目远眺，天边那抹晚霞出乎意料地消失了。大雁南归日，晚霞却矜持起来，不知隐匿在什么角落。

天地之间，灰蒙蒙一片。雨滴从枝头下坠，拍打在铁皮车上。禽鸟缩在巢中，睡眼惺忪。

小时候，他总会和一位同龄女孩在田野中捕虫，在古树下谈天。有时，还会在雨日，撑着油纸伞散步。

家乡的晚霞亦是绝美，连片的红晕暖了夕阳，姹紫的颜色动了清风。徐然的微风过了田野，劳作的长辈彼此呼唤；途经老树，窸窣地窃语使气氛暧昧；穿流伞间，偏了雨滴，最终奔赴霞色。

女孩发丝掠起，娇容剔透。泷泷下，愈发动人。霞光环抱，成就一场独属于童年的漫步。

风，让两人相近；霞，令清风痴迷；阳，使晚霞明丽。

此后，明月抖出成线的星阵，将日暮时分的景装进远空。更替一番缠绵的夜晚：

星转月移，湛雅幕布。繁星争相坠起，交织成闪耀而和谐的乐章。黝黑的静物坐落四周，守护夜空下微亮的绿茵地。天，是晶莹点点的绝饰；山，是绵延行行的石臂……

湘城的天也黯淡下来，却只有死寂般的沉默。门前的夜莺，歌喉沙哑，再也感叹不出夜色的美好。

还有淅沥的雨，也只剩下了淅沥的雨，让湘城清澈罢了，却不那么动人了。

太阳注视着伏在窗边的瀚汵：

“他在想什么？”

它苦恼起来，不得其解，渐渐变暗。

窗边的瀚汵，任由雨水缠着手臂，一言不发。

经受凉风，俯视苍茫。

他现在有些盼望天晴。